《范进中举》:双重的悲喜剧
孙绍振
《范进中举》并不完全是作者的虚构,它是有原始素材的。清朝刘献廷的《广阳杂记》卷四中有一段记载:
明末高邮有袁体庵者,神医也。有举子举于乡,喜极发狂,笑不止。求体庵诊之。惊曰:“疾不可为矣!不以旬数矣!子宜亟归,迟恐不及也。若道过镇江,必更求何氏诊之。”遂以一书寄何。其人至镇江而疾已愈,以书致何,何以书示其人,曰:“某公喜极而狂。喜则心窍开张而不可复合,非药石之所能治也。故动以危苦之心,惧之以死,令其忧愁抑郁,则心窍闭。至镇江当已愈矣。”其人见之,北面再拜而去。吁!亦神矣。(李汉秋编《儒林外史研究资料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4年,第170页)
“吁!亦神矣。”这句话是这段小故事的主题:称赞袁医生的医道高明。他没有按常规以药物从生理的病态上治这个病人,而是从心理方面治好了他。
这件事本身有一点生动性,读起来也相当有趣,但是拿来和《范进中举》比较,就差远了。这是因为这个故事的全部旨趣都集中在实用价值方面——用心理疗法治愈了精神病。实用价值理性占了压倒优势,以至于这位活生生的新举人特的殊情感状态——为什么开心得发狂——完全不在作者关注范围之内。在治愈的过程中,其本人和周围人士有什么情感特点,则完全没有展开,有的只是一个理性的结论:心病就得以心理疗法治之。而《儒林外史》中“范进中举”一段则展开了一幅多元的直觉、情感变幻的奇观,这种神妙性大大超越了医道的神妙性。用学术的语言来说,就是审美价值超越了实用价值。(请参阅朱光潜《对于一棵松树的三种态度》,《朱光潜美学文集》第1卷,上海文艺出版社,1981年,第448页。对于三种价值的阐释,请参阅孙绍振《名作细读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,2007年,第403页)
在《范进中举》中,吴敬梓把袁医生治病神效法门改为胡屠户的一记耳光。这说明,在医生看来最重要的东西(“你死定了”的恐吓),在文学家看来是要放弃的。吴敬梓借范进中举这样一个突发的事件,把人物打出常规,让人物本来潜在的情感,得以层层深入地显现;让读者看到,人物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而这另外一个人和原来的那个人,恰恰混为一体,精神从表层到深层立体化。
在考秀才以前,吴敬梓写范进,直接描写比较少,主要借考官周进的眼光看他:
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,面黄肌瘦,苍白胡须,头上戴一顶破毡帽。广东虽是地气温暖,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,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,冻得乞乞缩缩,接了卷子,下去归号。
这还是外表的寒酸,而后来交卷,显得猥琐的是精神状态:
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,那衣服是朽烂了,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。……周学道……问那童生道:“你就是范进?”范进跪下道:“童生就是。”学道道:“你今年多少年纪了?”范进道:“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,童生实年五十四岁。”学道道:“你考过多少回数了?”范进道:“童生二十岁应考,到今考过二十余次。”学道道:“如何总不进学?”范进道:“因童生文字荒谬,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。”周学道:“这也未必尽然。”……范进磕头下去了。
三十多年没有考取最起码的秀才,如果可以类比的话,就和今天的小学毕不了业差不多。而范进一点也不觉冤屈,居然自认“文字荒谬”。这并不完全是谦虚,更多的是自信心匮乏,人格卑微。吴敬梓揭示了这个人物在科举考试体制下精神被折磨得如此萎顿。但是,这个对自己的才能一点没有自信的人,却顽强地屡败屡考,完全是在无望中挣扎。而周学道此人,也曾经是苦读几十年书,秀才也不曾中得一个,也曾经在考试场所哭得晕过去的。这个人的眼光,是对范进绝望境地的渲染,同时又是为后来得中发疯设置的一个背景。
为范进中举发疯而设的第二个反差性环境,是通过其丈人胡屠户的嘴巴来展示的。屠户,杀猪的,在当时,其社会地位极端低下,和读书人(官僚阶层的候补者)是不能相比的。但是,由于范进屡考屡败,经济上陷入极端的困境,在精神上极端的自卑,胡屠户就敢于在任何场合下,公然显示对他的轻视。就是范进考中了秀才,他带着猪大肠来庆贺,其行为和所说的话,都不像是庆贺:
我自倒运,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,穷鬼,历